莫斯科不相信页岩气：俄罗斯人的天然气反击战

随着北美页岩气的爆发，代表着陆权的俄式管道天然气，正与代表海权的LNG开始一场争霸战。

记者 |钱伯彦

北纬67度的北极圈内，无垠的西伯利亚永久冻土层上，施工队们穿梭于钢铁丛林之中。

这里是俄罗斯的鄂毕湾，一片距离莫斯科3600公里的不毛之地。如今，此地和附近的亚马尔地区，已是俄罗斯最重要的石油和天然气开采基地。

9月9日，俄罗斯天然气生产商诺瓦泰克公司（Novatek）宣布，中海油和中石油各持有10%权益的北极液化天然气2号项目（Arctic LNG 2）得到了持股方的一致批准。这标志着这个年产能达1980万吨的液化天然气（下称LNG）生产基地正式开启。

但俄罗斯人的兴奋劲并不会持续太久。一个星期后，美国能源信息署（EIA）在报告中预测，全美天然气10月的开采量将达到823.6亿立方英尺/日（约合23.32亿方）。

凭借这个数字，美国更稳地力压俄罗斯占据着全球第一大天然气生产国的头衔。与之相比，北极LNG 2号的产能只是小巫见大巫。

美国人对俄罗斯施加的压力，远不止如此。

LNG阻击战：挑战美国页岩气

自“牢不可破的联盟”1991年解体以来，华盛顿在政治、军事、经济等各领域持续挤压着莫斯科的生存空间。但至少在俄罗斯最后的“底裤”——能源领域上，两国之间并没有直接的竞争。

但随着北美页岩革命大爆发，美国从天然气进口国一跃成为了出口国。大批量的天然气经过压缩、冷却至-161.5摄氏度后变成变成液体，装入LNG船，源源不断地运向了俄罗斯赖以为生的全球最大天然气市场——欧洲。此前，俄罗斯约六成天然气出口量都流向了欧盟国家。

2018年7月25日，欧洲委员会主席容克和特朗普在华盛顿签署了能源合作联合声明，为美国的天然气进入欧洲市场打开了方便之门。

2018年7月到今年4月，美国对欧盟的LNG累计出口量同比增加了272%，达104亿方；美国LNG在欧盟进口LNG中的占比，也从2.3%迅速增长到13.4%，仅次于卡塔尔和俄罗斯。按照容克对特朗普的承诺，欧盟将在2023年之前确保进口美国LNG的额度再翻一番。

2018年冬季，美国LNG对欧盟的出口迎来了爆发式增长。图源：EU

美国LNG对于俄罗斯人的冲击不仅仅是个数字，其象征意义和政治影响更令俄罗斯感到头疼。在特朗普看来，美欧之间的天然气贸易既可以巩固跨大西洋联盟，还能改善美国对欧盟常年贸易赤字的现状。

需要为此买单的，是全球天然气一哥俄罗斯——代表着陆权的俄式管道天然气，正和代表海权的LNG展开一场争霸战。

另一方面，美国引爆的LNG热潮导致卡塔尔、尼日利亚等传统LNG出口大国也扩大了产能，这导致过去一年国际天然气价格持续低迷。

至少在欧洲市场，低迷的天然气价格并不能刺激需求增长。时至今日，在环保节能和连续暖冬的影响下，欧洲的天然气需求仍未恢复到2011年的巅峰水平。

另一个对俄罗斯不利的因素是，克里米亚危机后，莫斯科的形象在欧洲人彻底妖魔化。过于依赖俄罗斯天然气严重威胁到欧盟的能源安全，适时出现的美国LNG成为能源多样化、安全化的最佳选择。

这在波兰和波罗的海三国表现得尤为突出。波兰和立陶宛已在华盛顿的帮助下，先后于希维诺乌伊希切（Świnoujście）和克莱佩达（Klaipėda）新建了大型再气化系统。

波兰希维诺乌伊希切的LNG再气化设施。图源：波兰国有石油天然气公司

面对挑战，俄罗斯的回应是：扩建自己的LNG产能以及进行市场化和定价机制改革。

俄罗斯是全球第一大天然气出口国，但其天然气出口中的LNG占比只有7%-8%。为了摆脱对天然气管道的依赖和开拓新市场，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Gazprom，下称俄气）和诺瓦泰克的LNG新项目，雨后春笋般地纷纷冒出。

2017年底投产的亚马尔LNG项目（即北极LNG 1号项目）具备1650万吨/年的生产能力，吸引了中石油、法国道达尔和丝路基金入股，分别持有该项目20%、20%和5%的权益。

2018年7月19日，第一艘来自亚马尔半岛的LNG船通过北冰洋的东北航线抵达江苏如东，俄式LNG走出重要一步。

俄罗斯人趁胜追击，迅速在北极圈内又开启了北极LNG 2号项目，如果再加上规划中的北极LNG 3号项目，俄罗斯在该地区的LNG年生产能力将达到7000万吨。

这并不是俄罗斯发起的全部LNG攻势。仅在俄罗斯的欧洲部分，设于芬兰湾的波罗的海LNG项目和巴伦支海的斯托克气田LNG项目（Shtokman），未来可能还将带来额外2500万吨的年产量。

沿鄂毕湾相望的亚马尔LNG项目和北极LNG 2号项目。图源：道达尔

除了在LNG领域修炼内功之外，意识到竞争激烈的俄罗斯人对内也挥舞起了改革之刀。

从前苏联时代起，俄罗斯的天然气行业就以高度集中的国有企业为特点。2013-2016年，欧洲天然气需求出现大滑坡，俄气因应对不力造成业绩大倒退，这遭到俄罗斯国内的猛烈批评。

2014年起，俄罗斯国家杜马通过了一项关于LNG出口自由化的法案，正式废除了俄气在LNG出口时享有的独家特权。这为此后诺瓦泰克、俄罗斯石油公司（Rosneft）、卢克石油等公司的崛起带来了机遇。俄气的天然气产量从2005年的全俄占比85%下跌到2017年的68%，其在国内销售额也跌至50%以下。

同样受到改革的还有俄罗斯此前广泛采用的落后且不合时宜的天然气定价机制。

目前，全球范围内广泛使用的天然气定价机制大致可分为三类：以美国亨利枢纽（Henry Hub）为代表的天然气现货市场定价；在欧陆被广泛应用的与石油价格挂靠机制；以及独联体国家之间的政府垄断定价模式。

随着天然气现货化趋势、油价天然气价格日渐分离，俄罗斯的挂靠石油的定价模式遭到了越来越多欧洲国家的抗议。

2013年起，俄气开始大力推行名为追溯支付（retroactive payments）的价格折扣，为欧洲客户补偿现货与石油基准价之间的价差；2015年9月起，俄气提供了天然气拍卖选项；2018年9月，又推出了自己的电子交易系统。

俄气在天然气贸易方面正在表现出巨大的灵活性和创造力。其子公司GMT和针对德国市场的子公司Winga，已开始提供现货市场定价选项。

另一巨头诺瓦泰克也于2017年12月加入了欧洲天然气供应商俱乐部，其在亚马尔北极项目的部分LNG也提供了现货市场选项。

钳形攻势：欧洲市场的再征服

如果说发展LNG和推进改革是为未来进行投资，那俄罗斯手中还有足以威慑欧陆的最大武器：价廉物美的管道天然气。

凭借遍布欧洲大陆的现有天然气管道网，俄罗斯天然气在开采成本、长期边际成本和短期边际成本等各方面都具有显著优势。即便算上俄罗斯高达30%的天然气出口税，美国LNG的价格仍难以匹敌。

俄罗斯天然气的短期和长期边际成本都比美国LNG更有优势。图源：哥伦比亚能源研究中心

据彭博社此前估算，美国生产每英热单位（BTU）LNG的成本为2.6美元，俄罗斯却只需0.1美元/BTU。除了开采和人工成本优势外，俄罗斯亚马尔地区严寒的气候，对于需要在零下160度才能液化的天然气也极为有利。

借助着价格优势和天然气价格下跌的“大好时机”，2018年俄罗斯在欧洲天然气市场斩获了有史以来的最大市场份额，从上年的35%上升到了38.8%，全年出口量高达1557亿方。

2018年，俄罗斯天然气在欧洲市场的占比达到最高值。图源：麦肯锡

从长期看，成熟的欧洲市场增量有限，但短期内，欧洲市场将出现天然气缺口。

挪威和荷兰在北海的天然气田正在枯竭。荷兰已于上周宣布，因地震预防将于三年内停止天然气开采活动。原本的天然气大国阿尔及利亚，因为3月以来的政治风波变得不再可靠。欧洲第一大能源需求国德国宣布弃核、弃煤之后的电力缺口，更是仰仗天然气补上。

加大出口、甚至放任天然气价格继续下跌，以在LNG爆发前占领尽可能多的市场份额，甚至将美国LNG挤出部分区域市场，对俄罗斯而言，无疑是最佳选择。

在这一策略指导下，俄气CEO阿列克谢·米勒于今年7月初的俄气股东大会上乐观预估，2019年，全俄对欧天然气出口量将达到1986亿-2010亿方，这已是年内俄气官方第二次上调预期。

为了进一步增加天然气出口，俄罗斯近年来一直积极推动天然气管道网的建设。不同于以往在欧陆修建管道，当前俄罗斯的重点几乎全部投入海底管道的建造。

一方面，俄气与乌克兰的天然气过境合同将于今年年底到期，在克里米亚危机之后，俄罗斯显然不再愿意让乌克兰每年白赚30亿美元的过境费；另一方面，在波罗的海和黑海方向上新建天然气管道，不仅直接推动俄罗斯和德国、土耳其的双边关系，更可以从南北两翼犹如钳形攻击一样，将欧洲大陆纳入彀中。

“北溪2号”和“南溪”两条管道，就是2019年取得重大突破的代表作。

南溪管道起点位于俄罗斯黑海畔的阿纳帕（Ана́па），穿越黑海后抵达保加利亚的瓦尔纳（Варна），最终进入欧洲腹地，终点站定为奥地利。

这条耗资65亿欧元的管道本在2015年已处于实际搁浅状态，俄方先前已建设了“土耳其溪”管道作为替代方案。但随着去年保加利亚总理表态支持以及意大利埃尼公司的力挺，俄罗斯再次以“复兴大高加索地区”为借口，复活了南溪方案。

如果说南溪针对的还只是俄罗斯的传统势力范围——巴尔干半岛，那北溪2号则是俄罗斯和欧洲第一大国德国之间眉来眼去的最好见证。

这条耗资80亿欧元、直接连接圣彼得堡和德国本土的管道，将提升俄罗斯对德天然气出口量，且可以因无过境国，进一步压低天然气价格。

根据俄气公布的数据，将于2020年建成的北溪2号年输送能力达550亿方，南溪的年输送能力达630亿方。若算上已运营多年的北溪1号的550亿方，以及土耳其溪管道的315亿方，俄罗斯的海上天然气管道输送能力将超过2000亿方。这一数字已远超过其目前过境乌克兰1595亿方和过境白罗斯315亿方的现有陆上管道。

俄罗斯在欧洲地区的天然气管道网。图源：Business Inside

双头鹰东瞰：中俄能源合作

“伊凡，罗马帝国的复兴就依靠你了！”说罢，索菲娅公主便将罗马帝国的双头鹰旗帜挂在了寝宫之内。

自从东罗马帝国末代公主索菲娅嫁给沙皇伊凡三世以来，俄罗斯人从未忘记过自己“第三罗马”的使命：克复君士坦丁堡、向欧洲和亚洲东西两线出击。

被定为国徽的双头鹰一直向东看着，俄罗斯也从未忘记亚洲这个未来世界的中心。

但乍看之下，俄罗斯在远东面临的处境比欧洲更加不利。

作为美国最坚定的盟友以及东北亚的天然气进口超级大户，日本早已是美国LNG出口的重点关照对象。截至2017年底，美国已与日本、韩国等亚太盟友签署了年500万吨的LNG长期合同，俄罗斯交出的成绩单仅为230万吨（除中国外）。根据国际液化天然气进口商集团（GIIGNL）的数据，2018年，美国向东北亚出口的LNG更是达到1073万吨。

中国也向美国LNG抛出了橄榄枝。2018年2月，中石油与美国钱尼尔能源公司（Cheniere Energy）签署了25年长期合同，将从2018年起每年进口美国LNG 120万吨。

东北亚地区的天然气定价师承欧洲的挂靠石油模式，日本的一揽子石油进口指数JCC曾长期垄断该地区的定价权。

但在天然气和石油脱钩的大趋势下，亚洲买家的现货指数价格方案，则盯住了美国的亨利枢纽价格。不同于欧洲的TTF、PEG，俄国人对于亨利枢纽几乎毫无掌控力，这相当于将定价权拱手让给了美国人。

俄罗斯人正在反击。依托价格优势发力追赶LNG，并大力新建天然气管道。

根据俄气公布的数据，俄罗斯在西伯利亚东部拥有52.4万亿方陆上天然气和14.9万亿方海上天然气探明储量。

开采地区位于欧亚边界的北极LNG 2号项目，充满了亚洲色彩。除中石油和中海油共拥有20%权益外，今年6月29日，诺瓦泰克向日本三井物产株式会社和日本石油出售了10%的项目权益。

此外，1.4万亿方储量的雅库特油气田、2.7亿方储量的伊尔库茨克油气田、勘察加天然气生产中心、年产能1000万吨的萨哈林2号LNG项目（即库页岛）、规划中的萨哈林3号LNG项目以及位于符拉迪沃斯托克（即海参崴）的LNG生产基地，这些遍地开花的项目都对应着克林姆林宫的《俄罗斯2035能源战略》。

根据该战略，到2035年，莫斯科出口远东的石油和管道天然气的比例要上升至全俄的40%，LNG上升至30%，以摆脱对欧洲市场的过度依赖。

俄罗斯目前新建LNG项目几乎全在亚洲部分。图源：《金融时报》

俄罗斯在远东还有另一位可靠、强大的盟友——中国。

2014年5月21日，中俄两国在上海签署了为期30年、总价值高达4000亿美元的天然气合作协议——《中俄东线供气购销合同》。俄罗斯的天然气管道建设，也配合着该项大订单稳步推进。

合同签订四个月后，中俄在雅库茨克启动了耗资7700亿卢布（约合853.19亿元）、年输送能力610亿方的“西伯利亚力量”天然气管道的建设工作。

该管道连接了东西伯利亚的雅库特油气田和萨哈林-符拉迪沃斯托克天然气管道，且将于黑龙江省黑河市入境中国，以满足每年380亿方的天然气出口。

新华社7月26日报道，中俄东线天然气管道在黑河已完成管道连接。该管道的国内段将从黑河直接通到上海；管道的俄罗斯境内段预计将于今年12月完工。

中俄能源合作还不止于此。

根据中国石油经济技术研究院的数据，2018年，中国的天然气消费量达2766亿方，其中进口部分达1254亿方，已超越日本成为世界第一大天然气进口国（不含欧盟）。即便中俄天然气管道东线功率全开，也只能满足中国天然气进口量的约三分之一。

中俄天然气管道的西线段或正是解决方案之一。这条被俄方命名为阿尔泰线的天然气管道，计划满足西线年300亿方的进口量，气源正是中方参股的亚马尔半岛区域。

此外，关于中俄之间第三条天然气管道的谈判也未停歇过。连接萨哈林岛-符拉迪沃斯托克的远东天然气管道，最近处距离中国黑龙江的鸡西市和虎林市仅不到50公里。

红色即为西伯利亚力量线，绿色为远东萨哈林-海参崴线，蓝色为阿尔泰线。图源：俄气

正如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访问俄罗斯时所言，“搬不走的好邻居、拆不散的真伙伴”。在中国的鼎力支持下，面对来势汹汹的美国LNG，俄罗斯的反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