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业开发利弊争论的前世今生 ----从经济社会发展对矿产的需求角度谈矿业形象重塑（上）

编者按：近年来，针对社会公众对矿业的种种误解以及负面看法，有关部门、行业协会、专家学者以及社会上的有识之士，提出了加强行业自律，重塑矿业形象的提议，为此大声疾呼，并为此做了不少工作。

矿业行业闻讥起舞，创新技术，提高开发水平，推进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加快产业结构调整、促进转型升级；自然资源等部门加强矿业秩序整顿，大力推进绿色矿山建设和绿色勘查，促进市场化矿山生态治理与修复等，总体来看，矿业形象有所改善，但离预期还有不短的距离。

    那么，重塑矿业形象，我们到底应该怎么用功，从何处发力呢？从今日起，本报分三次刊出本报记者的分析文章，并就此坦陈建议，请关注，并欢迎讨论。

     经济学中有个“效用”(Utility)的概念，指的是商品满足人的欲望与需求的能力与程度。那么，形象与效用是什么关系呢？一般来说，“效用”越大，则形象越好；反之，则形象越坏。

    这个概念衍生出经济学中著名的“效用理论”。如果借用一下这个理论，矿业的形象就取决其满足国家对资源能源要求的能力与程度，能否满足人们发财致富、摆脱贫困的的欲望与需求；能否满足人们对良好生态环境与美好生活的期待与要求。

 （一）关于矿业利弊的早期之争

中世纪以后，欧洲采矿业兴起。12世纪，在德意志萨克森、卡林西亚等地发现了数个大型矿床，并逐渐成为主要的矿产地。文艺复兴时期（从14至15世纪），西欧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城市工场手工业中，出现了雇佣劳动制度，主要进行纺织业和采矿业的生产。

    采矿业的兴起，催生了地质学、矿床学的诞生与发展，反过来，又促进了采矿业的繁荣。15世纪时，日耳曼人被认为是“精通采矿与冶金”的代名词，他们甚至向政府提交了《 apply for German miners，申请德国矿工》的报告。随着煤与水力大规模运用到矿业当中，特别是中国火药的传入，使采矿能力大为提升，欧洲采矿业迅速发展起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采矿引发了争议。在德国，有人从矿业“效用”角度，从三个方面对矿产采掘提出质疑：一是 矿业对从事采矿的人是否有利可图；二是矿业对其余的人是否有用；三是矿业采出了矿产，但破坏了农田，污染了小溪和河流，两相比较孰轻孰重？他们的结论是，矿业开发弊大与利，应当停止。

1556年，被誉为“矿物学之父”的德国学者格奥尔吉乌斯·阿格里科拉（Georgius Agricola）撰写的十二卷巨著——《矿冶全书》（De remetallica）出版。《矿冶全书》被誉为西方矿物学的开山之作，在出版以后近两百年时间里一直是全欧洲采矿业的权威教科书。有意思的是，就在这部书的第一卷中，阿格里科拉列举了反对采矿者的论点，并逐一进行了反驳-----

矿业对从事采矿的人是否有利可图。

反对者认为，挖掘金属的人当中鲜有由此获利的；矿工由于把自己的财富付托给了可疑的、不可靠的事情，从而变得更加贫穷，生活得更加悲惨。又有一些人谴责矿业太不可靠，而对农业大加赞美。

    阿格里科拉反驳说，这些人没有觉察到，有学识和有经验的矿工是不同于无知和技艺不精的矿工的。后者不经认真辨别就把矿石挖了出来，而前者则会对矿石做出分析鉴定，避免那些太窄、太硬、太宽、太软的矿脉，因此获利的几率很大。这就像耕耘肥沃土地的农夫，肯定会比耕耘贫瘠土地的农夫收成更好一样。

    阿格里科拉承认矿业不如农业稳定，因为矿藏到一定时间的确会采尽，而农田则会每年产生出作物。然而，矿业虽然存在风险，在可靠性方面略逊一筹，但每年从金矿、银矿获得的收益显然要大大高于农业收益。

矿业对其余的人是否有用。

反对者声称，宝石、金属和其他矿物产品本身是没有价值的，因此采矿对于其余的人没有用处。他们论证说，大地并不隐藏那些对人类有用和必需的东西，如植物、蔬菜、谷物、水果和树木。而矿产并没有用，所以造物主将它深深地埋在地下，因此人类不应寻求它们，更不应该把它们采掘出来。

    阿格里科拉反驳说，人要想蔽体果腹，就必须有金属。因为虽然土地可以出产大量食物以滋养我们的身体，但任何劳动都必须通过工具来完成，而无论是为了获取食物还是制作衣物，几乎任何工具都必须有金属。因此，如果没有金属，就没有任何办法来维护健康、保全生命，人就会可怕而悲惨地与野兽同群，靠在森林中徒手采摘水果、浆果、植物根茎为生。

矿业破坏了农田，污染了小溪和河流，两相比较，孰轻孰重？

 反对采矿者说，由于采矿业的操作，农田遭到了破坏。而且由于机器和金属冶炼需要大量木材，森林和树林遭到砍伐，飞禽走兽因此灭绝，而这些飞禽走兽中有许多能给人提供可口的食物。

    此外，当矿石被洗过后，所使用的水会污染小溪和河流，从而毒死或赶走鱼群。这些地区的居民因田地、树林、小溪和河流遭到毁灭而很难获得生活必需品，因木材被毁而不得不在建筑上花费更大的费用。因此采矿的危害大于所获金属的价值。

    阿格里科拉 在《矿冶全书》的序言反驳中说，采矿技艺“是人类最古老、最必不可少也最有利可图的技艺之一”。虽然农业是最古老的技艺，但金属技艺也同样古老，至少是与农业同时代，因为耕田和其他技艺都需要工具，而工具都需要使用金属。“因此对人类来说，金属最为必需。如果一门技艺缺少金属，它就不那么重要，因为制造任何东西都需要工具。”

    反对矿业开发的还有不少。如法国哲学史家皮埃尔·阿多（Pierre Hadot）在他的《伊西斯的面纱》一书中说， “人们不仅要求丰饶的土地交出应交的五谷和粮食，而且还深入大地的腑脏，把她所隐藏的东西掘了出来，……这些宝物又引诱人们为非作歹。不久，有害的铁出现了，黄金比铁更有害。随之出现了战争，战争用铁也用黄金。”（皮埃尔·阿多，《伊西斯的面纱》，张卜天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54页）

其实，阿格里科拉所面临的针对矿业的反对意见并非他那个时代所特有的，而是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并且延续至今-----如美国科学史家卡洛琳·麦茜特（Carolyn Merchant）在他《自然之死》（The Death of Nature）中也提出，自古以来，“地球作为一个活的有机体，作为养育者母亲的形象，对人类行为具有一种文化强制作用”，“即使由于商业开采活动的需要，一个人也不愿意戕害自己的母亲，侵入她的体内挖掘黄金，将她的身体肢解得残缺不全。”

    有意思的是，法国哲学史家皮埃尔·阿多曾列出了西方对待自然的两种对立的态度：一种是普罗米修斯态度或实验探索的态度，主张用技术揭开自然的面纱，揭示她的秘密；另一种是俄耳甫斯态度或沉思的、诗意的态度，认为像这样去掉地球的遮掩是一种严重的侵犯和罪过。（《伊西斯的面纱：自然的观念史随笔》（The Veil of Isis: An Essay on the History of the Idea of Nature））我国学者对普罗米修斯态度非常熟悉，而对俄耳甫斯态度却非常陌生。其实，这两种态度都有悠久漫长的历史，深深地植根于西方文化中。

需要指出的是，矿业是现代工业文明的基础。阿格里科拉作为矿物学之父，其在《矿冶全书》提出的观点，对我们理解工业文明的兴起无疑极为重要。特别是《矿冶全书》的第一卷中，阿格里科拉针对采矿反对者的种种意见，为矿业的正当性和价值做出了强有力的辩护。在工业文明刚刚兴起的这个过渡时期，书中的许多讨论都非常有启发性，比如阿格里科拉竟然把哲学和天文学分列为矿工所必须了解的学科的第一和第三位，这些内容对我们现代人虽然非常陌生，但由此更能透视那个时代的思想文化背景，也更能让我们理解一个尚未完全完成工业化的大国妥善处理矿业开发与生态保护的辩证关系的重要性与必要性。

（二）当前社会对矿业的印象怎么样

当前社会上对矿业的看法，归纳起来主要有三类：

第一种：矿业是工业的粮食，任何时候都不可或缺。

这种看法认为，矿业为经济建设提供原材料和能源，为共和国立下过汗马功劳。矿业是国民经济的基础产业，应当把它列入第一产业加以高度重视。应该继续加大对矿产地质工作的投入。矿业会伴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永远存在。

第二种：要妥善处理好矿业开发与生态保护的关系。

这种看法认为，一方面，我国正值工业化的中后期，正是对矿产资源需求较大的时期，矿业开发的任务很重，必须加强对资源能源特别是关健性、战略性矿产的控制力，掌握话语权；另一方面，我国面临的环境压力很大，因此要把绿色作为矿业开发的底线或最低门槛，既要满足我国现代化建设对资源能源的需求，又要防止过度开发，减少对生态环境的扰动和破坏，建设绿色安全和谐智能高效的现代矿业。

第三种：谈矿色变。

认为矿业傻、大、黑、粗，有矿业就会有污染，矿业是破坏生态环境的罪魁祸首，同时安全事故频发，资源枯竭后留下一片废弃矿山，治理难度很大，开发矿业得不偿失，应当一刀切，全部关停。

近几年来，一些地方错误地理解生态环境保护与矿业开发的关系，不顾国家经济发展对矿产资源有着巨大需求的客观事实，不分青红皂白，对所有的矿山采取“一刀切”的办法，并以“无矿县”、“无矿市”甚至“无矿省”为荣。在这种思潮影响下，封矿山、关厂子、拆设备蔚为大观，影响了合法矿山的正常生产，影响了矿产品市场的正常供应，甚至连老百姓用于取暖的煤也一砍了之。专家批评，动辄一刀切，一关了之，一了百了，这实际上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懒政”，对我国的矿产资源安全与保障有害无益。

（作者系高级记者，中国矿业报社副社长、总编辑。其中第一节引用了张卜天先生文章，谨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