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察尔汗

2021.06.04 中国矿业报/马手   

编者按:

2021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在这重要的历史时刻,为反映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中国工业建设的伟大实践,特别是作家视角下产业工人的精神风貌、工业战线发生的可喜变化,中国作协联合46家团体会员单位,组织开展“中国一日·工业兴国”全国作家联动大型文学主题实践活动,选派100名作家以4月28日至5月18日为周期,分别深入100家企业现场采访采风,记录其中一天的所见所闻,用文学的样式讲述中国工业建设的辉煌成就和中国工业人的家国情怀。

本报今天以特刊的形式,刊发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选派的作家采写的相关报道,纪录他们在青海察尔汗盐湖、河南庙岭金矿的所见、所闻、所思,敬请关注。

“五一”期间,我去青海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的察尔汗盐湖采访。柴达木盆地的盐湖区,是一个遥远的所在。《中国国家地理》对柴达木有过一段精辟的概括,大意是:在青藏高原,柴达木盆地是西北干旱区;而在西北干旱区,柴达木盆地则是青藏高原。干旱,高寒,柴达木天生就这性格。如此冷峻,与她的对话能不能顺利进行下去?我思忖着。

当一天盐湖人

飞机一路向西,越过日月山脉,掠过环青海湖草原,就进入了巡航状态。我从窗口望出去,灰黑色的戈壁,一望无际,一幅沉沉入睡的模样。祁连雪峰在北,昆仑山脉在南,雄浑对峙,自西而东,奔腾开去。航程过半,飞机便一点一点下降了。突然,一片片规整的碧绿从灰暗中跳将出来,撞入眼帘,或方,或长,或流线,或辫状,几何之美在苍茫大地上演绎。我此时俯瞰的,正是传说中的盐湖。

在进盐湖之前,先得说道说道。为啥要开发盐湖,尤其是开发察尔汗盐湖?简言之,我们国家是农业大国、人口大国,粮食问题事关国家安全。种粮食,就需要大量的钾肥。作物缺了钾后果会很严重,“植株抗逆能力减弱,易受病害侵袭,果实品质下降,着色不良”。钾能使农作物抵抗病虫害,促进强壮生长。可以说,钾肥是粮食的“粮食”。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科学家们就着手勘查青海盐湖,察尔汗盐湖的神秘面纱被一步步揭开。人们发现,这里的氯化钾储量多达5.4亿吨,开发潜力巨大,对稳定我国的钾肥供应意义非凡。

这次我就是去看看这块保障中国粮食高产的压舱石——察尔汗盐湖。

接机的是老吴,面色黧黑,很符合我的想象,戈壁上风吹日晒的,应是如此。后来也证实,他确实是从基层盐湖工人干起来的。我来的意图,老吴很清楚。车上,他郑重地递给了我一本书,很厚,名曰《盐魂》。书是20世纪90年代的资料,察尔汗盐湖的开发史及早期的代表性人物,各个层面的资料都有了。那些我想认识的盐湖人,就在这字里行间。

人是处在环境里的,环境也造就人。察尔汗,这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出格尔木市向北,一路奔驰了将近一个小时,起初还有矮小稀疏的草木,之后,大地便归入死寂,寸草不生。我们从荒凉走进更加深重的荒凉。眼前的盐漠戈壁,一望无际。车一个拐弯,下了高速路,成片的钢架结构建筑冒了出来,工业的气息打破了戈壁的沉静,一股生机扑面而来。盐湖厂区到了。

浮选车间里,机器轰轰隆隆地响着,工业大生产的氛围漫卷着你。小霍是车间的负责人之一,头戴安全帽,一副眼镜,眼神清澈,30岁上下,一个精干清爽的青年技术工作者形象。进了车间,他驾轻就熟地带我参观生产线,认真解说着。我似懂非懂地,侧着脑袋凑近他听着,极力想搞明白他说的意思。车间只是第一站,把还没焐热的安全帽摘下,我们又踏上了盐块铺就的路——万丈盐桥。盐桥两侧盐田泛着粼粼波光,在戈壁上无限延展。此时,一艘采盐船正好靠近岸边,采收车间的小赵热络极了,主动过来为我解说。他口才很棒,张口闭口“我们的盐湖如何如何”,蛮自豪的样子。“您知道吗?我们察尔汗生产的钾肥占全国产量的一半。”经小赵一说,我基本明白了,采盐船好比是一台收割机,不过它收割的是盐矿浆料,通过管道,在压力泵的作用下,把原料送到车间里,经过车间里的一套工艺,最后把钾盐分离出来。细看这机器,并不见它有啥动作。在静静的湖面上,一番细密遥远的声响之后,它便开始移动,湖面没有激荡起剧烈的浪花,也没有气垫船似的噪音,充满了神秘感。

当日,我就住在倒班宿舍楼。恰逢“五一”假期,整个宿舍楼里一片寂静。翻看手机,作协群里很热闹,同日开展采访的朋友在晒和工人座谈的图片。是的,这是必要的,我应该主动些、再主动些,在这里的时间是宝贵的,尽量多听些、多看些。我立刻拨通了现场负责人老李的电话,对方旋即来到宿舍,披着外衣,紧赶慢赶的样子。我谈了自己的想法,老李说这个好办,他把老白叫来。不一会儿,一位憨厚敦实的中年人进来了,神情严肃,话不太多。老白是“老盐湖”了,是一线工人,我想见的人他可以想办法。老白很笃定地说,他帮我叫人。晚饭后,老白带我再次去了浮选车间,进进出出几趟便说,人找好了。

谈话进程实际上很迟钝,这和我意料的差不多。老时很腼腆,端端正正地,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没有多余的补充。我试着向专业方面引过去,果然,他话多了。对浓密机的操作原理和作用,他很认真地向我介绍了起来。老白是最后一个被我问到的人。听说要采访,他脸色一正,从桌子后面过来坐在我的对面,斜仰在沙发里,有些不自然,可能没有被人这么近距离地问过话。“那时候装盐都是一铁锨一铁锨地铲,用小推车推,那个累哟,对吧,你也干过的。”他给对面的老时撂了一句,以此化解冷场和尴尬。老白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倒觉得,工人们虽然话不多,但是没啥水分,都是干货,直肠子,对胃口。

浮选与干包

办公区有公告栏,钾肥分公司的劳模和先进分子披红挂彩。在荣誉栏上,我看到一份“美丽钾园TQC团队”的介绍,负责人是小霍。这个团队在钾肥生产装置的提质提量、节能降耗、降本增效方面,参与了技术改造、技术创新,获得了包括“中国科协第二届全国企业创新方法大赛”二等奖等十多项奖励。小霍是个专家。

基于把问题搞清楚的一贯原则,我与小霍又有了第二次和第三次交流,于我这个文科生,终于算是把这套化工程序捋清楚了。小霍说,他们车间采用的工艺叫作“反浮选-冷结晶”生产工艺,主要由浮选工序、结晶工序和再浆洗涤工序等三大核心工序组成。通过三大工序,生产装置就可以产出含量为95%、98%的氯化钾产品。

之后,我回想并翻看了现场的照片,白花花的盐在宽大的传送带上,从离心机前,连绵不断地过来。小霍说,这叫低钠光卤石矿浆脱卤工序。现场,我还抓了一把,在手里捻了捻,绵砂糖的感觉,就是有些潮,应该亲口尝一尝味道,盐湖的味道。

我们顺着梯子往上爬,小霍走得缓了点儿,一边走一边回头顾着我。我紧紧抓着扶手,一步一步踩得稳稳的,小心地攀了上去。在钢筋搭成的铁架上,机器在高速运转,架子也在跟着震动,我站在上面有些胆怯。脚底下的池子里,矿料的浆状物不停地翻滚,此即反浮选工序。说到浮选,就是把有用的矿料选出来;相对的,把没用的选出来则是反浮选。小霍说,我们在这里就是把氯化钠——我们暂时不需要的矿料剔除出去,制作钾肥的原料——氯化钾就留下了。

对厂区来说,浮选车间只是一部分工序,干燥包装车间是向成品车间过渡的。这里出了个先进分子杨小山。5月1日当天,杨小山作为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去省里参加表彰大会了。我们擦肩而过,只好事后电话采访了他。参加工作以来,杨小山一直在盐湖上班。在他的印象里,干包系统新百万吨扩能改造,是他遇到的最累最苦的工作。我问,最难的是啥?对这个问题他一时有些懵。他整理了下思路回复说,在新百万吨扩能改造期间,他主要负责电气自动化部分,新系统的流化床调试是特别劳神费力的,那段时间非常累。他介绍说,流化床全部是进口设备,燃烧器控制部分图纸、技术资料都是英文,而且控制方式和以往的操作根本不相同,没有经验可参考,这就相当于要学一个全新的技能。而且,流化床附带仪表都是Profibus-PA通讯,这在干包车间、甚至在钾肥分公司,都是第一次用。为此,加班加点、边学习边调试也成了常态,自己曾经连续半个月不回家,吃住都在现场。我问他,厂区在戈壁滩上,风大尘多,在这里工作会不会不习惯?杨小山很朴实地说,自己是青海人,对这儿的环境还是有预期的,没啥不习惯的。主要是能用上学的化工专业好好做点儿事,为盐湖开发出力。之后,我在宣传片里见到了杨小山,和我想象的差不多,话不多,很朴实,眼神坚毅,脚步沉稳。扑在一线干事的人,大多都是这个特点。

答好“循环”这道题

虽然不在采访提纲里,但是,不得不说,老吴才是我此行的最佳采访对象。他本身是盐湖工人出身,之后又长期沉浸于盐湖开发利用事业的宣传工作,编发企业内刊和报纸。经过长期的打磨,他对盐湖的思考不可谓不深。老吴说,我们长期在这里就业,整日都看惯了,对于盐湖似乎写不出精彩的东西了。深谈之后,我发现并非如此。他说,青海盐湖工业人在长期实践工作中,摸索形成了高原盐漠地区生态生产生活融合发展模式,太阳能利用、人造湿地实现生态环境改造,成功建成200多平方公里的盐田和百里生态水景线,使过去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盐块跑的戈壁盐滩,变成如今的水草茂密、鱼类聚集、鸟类成群的生态大盐湖。为什么要搞循环经济?老吴抛出一问,实际上这也是我正在思考的。他推了推眼镜说,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对大力推广循环经济进行过思考。从全球来讲,这应该是个必然趋势。全球变暖、资源紧缺、环境问题和可持续发展,每一环都倒逼我们必须走这一条路。

在技术层面,盐湖人确实在扎扎实实地践行这些思考。资深盐湖人知道,他们得主动沟通,创新也罢,试错也罢,必须走出生态循环这一步。长期以来,盐湖人摸索形成了盐湖4R1E生态绿色循环经济模型。在传统的3R(减量化、再利用、再回收)基础上,增加了再发现和环境再改善。

在盐湖区的百里水景区,申师傅作为三十多年的“老盐湖”,义务充当了我的导游。西去的路面黑黢黢的,有点儿像泥巴还未晒干的样子。申师傅说,这是盐坝路,含盐量很大。对于盐湖里的路,我一直有个疑问,在盐沼上铺路,从理论上来说如此高的含盐量应该是不可行的。老吴介绍说,当初青藏公路筑路大军在建设这条路的时候,也是犯难。后来大家就地取材,用盐盖填充路基,先把卤水溶蚀的溶洞填满,然后层层铺上盐盖,这样,一条铺设在盐湖上的路就横空出世了,这就是万丈盐桥。对于路的维护,也是同样的思路,先把盐盖粉碎,卤水填缝,盐做粘合剂,盐盖就此溶成一体,路就异常坚固。

路边每隔一段就停放着一辆旧设备,挖掘机、吉普车、水泵、翻斗车,都像好久没运转了的样子。我问申师傅,这些设备是做啥用的?他说,那都是报废的设备,再利用下,放在这里算是一景,游客来了照相用。我恍然大悟,工业遗产旅游,这个想法也不错。温软浮动的湖面,棱角分明的工业设备,蓝色的天空,远去的盐桥,多么鲜明的对比!这景致只有察尔汗有。申师傅示意我仔细看盐田,问我左边的湖面和右面的湖面有啥区别?我看了看,茫然了。一个绿,一个更绿?他笑道,不是的。左边的是格尔木河水补给过来的,是淡水湖;右边的是卤水,也就是盐湖。在别的地方是看不到的。我恍然大悟,仔细看,左侧湖面确实有几只小䴙䴘在游弋,而右侧的湖面,只有一艘采盐船在远处作业,波澜不惊。有了这个判断之后,我这才努力调动我的颜色辨识系统,仔细查看它们的区别,果然是有些不同的。蓝绿相间纯净无瑕的是淡水,绿色泛着鹅黄的自然是盐田了。

处在柴达木盆地的最低处,察尔汗接纳了格尔木河、柴达木河、诺木洪河等若干河流,雪山之子补给了盐湖,与盐湖的自然蒸发和开发形成了一个自然的循环。在盐湖的开发中,人们正在大力推广循环经济模式,生产过程中的原料,凡是能利用的,包括废料、废水、废气,都设置了工艺流程予以回收利用。

就在此文成文之际,青海省提出了《建设世界级盐湖产业基地规划及行动方案》,通过了国内专家的评审。我们看到,有识之士给出的总体思路,就包括实施钾盐稳保障促提升工程、循环经济升级示范工程、“智慧盐湖”数字化转型提升工程等多个重大工程。一个世界级盐湖产业基地呼之欲出。

盐湖若会说话,对于这种与人类的对话方式,会满意吗?

我想会的。

作者简介:

马手,原名张柯平,男,中国自然资源作协会员,青海作协会员,曾获中华宝石文学奖新人奖、徐霞客诗歌散文奖佳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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